曦风夕雨

涉世未深,仍理想主义。

【生怕你乐2.0|11:00】飞马走弦(高远志x顾明影)

故事背景:十几年前,边远小城,一段不为人知的隐秘,用音符串联起关于人生的命题。我们该如何定义亲情,爱情,抑或友情?

人物设定:主师徒/师兄弟,微父子,本文纯属虚构,欢迎理性讨论

◎主线:高远志x顾明影/孟小祥(师兄弟/中提琴手x小提琴手/BE)

◎副线:高束鞍x顾驭弦/孟白羽(挚友/小提琴手x钢琴手/BE)

◎全文共计1w3字,感谢看到最后的你们



飞马走弦

文/曦风夕雨


斯美塔那的第1号弦乐重奏“我的一生”第一乐章以第一小提琴两声拨弦结尾,如同省略号一般将作曲家不曾言明的心事,不曾预见的未来藏起。后来我曾偶然听过另一种解读,乐评人称那轻轻的两声拨弦,象征着作曲家最后的心跳声。

 

上学时,我曾对前者深信不疑。

 

而后来,我却再不敢听到结尾。

 

 

01。

孩童的笑语欢声穿过新修的自动校门,掠过正在翻修的土路旁浅浅的一弯溪水,再绕过拥挤陈旧的老街,透进百家灯火的玻璃窗。三餐四季,时光流淌,这本是小镇生活一天应有的模样。

 

顾明影曾以为这也会是他的童年。

 

额角忽然没来由地一阵钝痛使得他耳边的嘈杂声多了几分真实,那是多年后的一天,连绵的阴雨过后难得放晴,人至中年的高束鞍领着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坐上去往县城郊外的长途客车。

 

路途颠簸,顾明影不慎在熟睡时碰到了高束鞍的肩角。

 

“醒了?”高束鞍问。

 

“嗯。”

 

“做梦了?”

 

母亲的样貌,父亲的歌谣,村东头的哥哥拉着他寻常玩笑。他记得那一天家里红烧排骨的味道,记得一切戛然而止的那一秒。

 

少年转头看向窗外茫茫无际的荒野,下意识地回应了一句:“没有。”

 

他其实很少做梦,梦有止境,而现实无垠。

 

他像夸父逐日一般奔跑,却落得西西弗斯一样徒劳。

 

高束鞍和顾明影一前一后顺着修葺平整的水泥阶梯爬上一个半高的山丘,在不算起眼的地方立着一块碑,少年有些不情不愿地将几件果品摆在碑前,顺手扫去表面的杂草和积尘,在高束鞍的注视下跪了下来。他抬眼望着碑上陌生的姓名,顾驭弦,心里五味杂陈。

 

立碑的人是高束鞍,只有他知道那位曾经极受孩子们喜爱的年轻钢琴老师其实不姓孟。自那件事后,高束鞍收养了孟白羽的儿子,寻了个借口说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亲戚家没有儿子,想要把这个孩子过继过去,于是随了那家人姓顾。

 

跪着的少年别扭地回避着碑上所刻的名字,高束鞍看在眼里,眼神中尽是难以描摹的复杂神色,他用老友叙旧般的语气缓缓地说:“老顾,明影和远志都考上大学了,所以来这儿看看你。县里近来发展得不错,建了高中和乡镇图书馆,他们这一代人是有福气的。”

 

裕宁市番南县地处偏远,经济文化水平有限,直到通了柏油路互联网,算是勉强步入了现代化生活的正轨。得益于政策上的大力支持,多了一批又一批从大城市来支教的青年教师,有的呆上个几年便重回大城市,极少数的人选择在这里扎根,像孟白羽和高束鞍这样,把基层教育当作一生的职业。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就是原来的学校重新规划了,你那架钢琴给搬走了。”

 

“反正也再没别人弹过。”他将这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顾明影一路沉默着,他对父亲过世的记忆一直十分模糊,只记得那时他刚上小学,他照例放学回家写作业,等着母亲准备晚饭,隐约记得明明闻到排骨的香气,却莫名泛起一阵恶心,天旋地转之间,跌入了回忆的空白。

 

他在医院醒来的时候,父亲亡故,母亲远走,迷信的邻里觉得他命不好,对他避之不及。他的视线里,只剩下比自己大几个月的发小高远志和他的父亲高束鞍。

 

高束鞍是随顾明影的父亲一批来支教的青年教师,也是父亲要好的朋友,这个身材匀称看起来有些凶的男人问了他几句,他只是摇头,自己姓甚名谁,父母何在,家住何处,他都说不记得。

 

男人冷冷地告诉他,他本姓顾,叫顾明影。至于他母亲,那是个乡下女人,没有正经名字。

 

他点点头,他其实记得自己姓孟,父亲叫孟白羽,母亲叫沈珠璎,也记得父亲温柔风趣,闲来爱在院子里摆弄茶具。母亲总爱盘起乌黑油亮的头发,别上嵌着珍珠的发簪,他只是不打算说。

 

外人传言说他父亲多半是染了疯病,不知道怎么地把家里的燃气罐开到最大,自己想死却还要拉上妻子孩子。好在上天开眼,让妻子孩子逃过一劫。也有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他母亲给父亲戴了绿帽子,否则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又怎会一走了之,连半大的儿子都不要。

 

顾明影跪在碑前,结结实实地朝着石碑磕了个头。

 

一朝失去父母庇护,看遍周围人情冷暖,若非是高束鞍,他怕也没有这个命祭奠亲人了。在其他人避之不及的时候,高束鞍给了他遮风挡雨的屋檐,也给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即便十几年来他们的关系总是显得若即若离,那也是他在世间仅有的牵挂了。

 

高束鞍提起他的父亲从来不吝惜赞美之词,总说他的父亲是个颇具天赋的钢琴家,而他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合该是吃这碗饭的人。高束鞍自己似乎也是正统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学的是小提琴,辅修的是教育。只是儿子高远志偏偏不爱小提琴,非要抱定中提琴一条路走到地老天荒。他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可最终继承了他衣钵的,还是这个半路捡来的他算不上多待见的徒弟。

 

记得初拜师时顾明影曾因周围的风言风语耿耿于怀,哭着喊着跑去问高束鞍为什么逼着自己走那个要他死的人的老路,却大冬天在院子里被高束鞍扒了裤子一顿好打。平日里拿来撑窗子用的细竹竿在高束鞍气急时的力道下一端开了花,顾明影被打得浑身动弹不得,却仍是记吃不记打地问替他上药的高远志怎么就能忍受被高束鞍安排的人生。

 

高远志说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可顾明影已经没有一个那样的人来管教他了。

 

自他9岁起,高束鞍每年同一天都会带他来这里,那一天非清明,非忌日,顾明影没问过原因,只当是原来立碑的日子。

 

不过他向来少话,少年时的沉默源自无法面对,而如今则是无话可说。他终于长成了出挑挺拔的年轻人,又考上了城里的大学,而石碑仍身披薄尘,回以沉默。

 

 

02。

高束鞍送顾明影和高远志去火车站的那一天,看两个身材高挑的小伙子一人拎着两个尿素袋子上了去往广安的蓝皮火车,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顾驭弦和自己。

 

而很多年过去,他目送列车缓缓驶出站台,恍然时光已匆匆远走。

 

他一时间忽然很想念顾驭弦家的老房子,那一片地两年前改建了楼房,原居民都给分了房或补了拆迁款,他自作主张没要房子,把拆迁款存了定期放在了顾明影名下。

 

临行前他把存折递给了顾明影,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味道:“我没替你打算过什么,这钱是你父母留给你的,你自己做主。”

 

顾明影的眼睛很亮,眼神里的光有些锐利,那股气势神似沈珠璎,他双手接过存折客气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谢谢师父。”

 

高束鞍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外侧,那里有一道旧伤痕。他其实排了很久的队,四处奔走补办了许多证明,说了许多好话,赔了不少笑脸。久站和奔波劳累使得他的伤腿酸胀难忍,而他却只说“我没替你打算过什么。”

 

广安市音乐学院是南部最好的几所专业院校之一,又因为地处省会,一切繁华与新奇都自然地汇聚在此。这里有多层的大音乐厅,有来自各国演出的乐队,甚至连繁华地段酒吧里的乐手都实力不俗。顾明影和高远志入校时成绩算不上突出,加上是小地方来的,身旁没几件行李,背后没几个人,音乐这条路走起来着实算不上顺风顺水。

 

顾明影和高束鞍第一年结束的暑假留在了广安的一间小酒吧里打零工,那里没什么独奏的机会,主要以弦乐重奏为主,翻来覆去逃不出经典电影插曲的范围。在酒吧狭窄的小舞台上,混乱的灯光打在嘈杂的人群里,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独特的气味,那是顾明影第一次和高远志同台。

 

他们坐在相邻的座位上,余光里藏着对方。

 

那天的曲目恰巧有一首是德沃夏克的《念故乡》,这首曲子的旋律忽然勾起了顾明影对儿时的回忆。他不善独奏,更谈不上喜欢,却自儿时起就喜欢和高远志凑在一起玩一些不上台面的小合奏。高束鞍是见不得这些“不学无术”的东西的,他听见一次打一次,为了逃打他们只好偷着自己玩。

 

顾明影想着想着就出了神,一不小心看漏了一小节三连音。那一整个乐句本是他与中提琴交替的三连音做背景,眼看中间就要断掉,却不料高远志先一步反应过来,用中提琴代替了第二小提琴的部分,总算是有惊无险。

 

高束鞍曾说,演奏一旦开始,未至曲终不可停。

 

顾明影难以形容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心情,他甚至没有递一个眼神的时间,他们留给彼此唯一的回应便是下一秒对得工整的八度和弦。

 

一个音色高亢,一个温暖深邃。

 

演出结束前,顾明影的目光在刚刚熄灭的射灯下停留在了高远志的侧脸上片刻。相比自己,高远志面部的骨骼更有棱角,在灯影下更是放大了五官的线条,此刻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细致地擦去琴板上洒落的松香,不知怎的,顾明影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

 

广安在夏季偶有台风,不巧某一晚竟被他们赶上。租住的房间回不去,只好商量着在酒吧隔壁的小旅馆开了间房凑合了一个晚上。

 

高远志揉了揉顾明影淋湿的头发,催促他趁雨势稍减的空隙赶紧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高远志听着卫生间里的水流声,头枕着手肘半靠在床上。他顺着忽明忽暗的床头灯光侧过头看了一眼旁边空着的那一张床,抬起本垂在身侧的手在鼻尖嗅了嗅,指缝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他知道顾明影喜欢什么牌子,那分明是很常见的价格亲民的大众品牌,他却觉得那香气与众不同。

 

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听着外面雷雨交加,顾明影却是难得的一夜好眠。

 

初尝名为“生存”的果实,那本该是一段辛苦难捱的时日,而顾明影却好像铁了心要咬碎了果实的坚硬外壳,生生从苦涩里寻到了久违的甜意,那吝啬的甘甜源自于他同高远志的心似从未靠得这般近。

 

少年人多诚恳,爱恨皆藏不深。

 

 

03。

临近开学的某一天傍晚,顾明影和高远志照常在酒吧演出,在员工区域收到了某位客人请酒保递过来的小费,里面夹着一张名片。

 

夏末的广安极热,而顾明影和高远志必须穿一身黑色西装,每次演完整晚两人背后的汗水都能洇湿里面的白色长袖衬衫。好在员工区域男女分开,两人可以裸着上半身吹吹风扇,冲个凉之后再返回住处。

 

高远志一边吹风扇,一边看着名片上印的名字,有些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走廊上传来一阵清晰的高跟鞋的声响。高远志和顾明影连忙胡乱套上T恤,总算在女人闯进门前不算太狼狈。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及膝包身裙的女人,年纪看起来比他们大一些,透着职业女性干练的气质。

 

“哟帅哥,背后那么长一道疤可当不了艺人。”她的声音清亮,一上来先调侃了高远志一句。

 

她看高远志耳根忽然就红了,轻笑了一声接着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陶雅言,Mosaic工作室艺人总监。”

 

她的眼神随即扫过高远志,仔细打量着一旁穿着宽大海蓝色T恤的顾明影,这个年轻人长相清秀,眼神却怎么看都有些不贴合的老成,她第一眼就对他很是中意。

 

顾明影早就注意到了陶雅言的目光,他丝毫不露怯,大方地回答道:“顾明影,旁边的是我哥高远志,广安音乐学院在读学生。”

 

见顾明影回答得不急不躁,陶雅言嘴角的笑意更深,她开门见山地表明自己的来意,所在工作室承接一些商业演出的现场配乐,有电视节目,也有最近新兴的大型音乐节,偶然间路过这里,对顾明影的形象比较满意,有意向近一步合作。

 

陶雅言职业素质过关,不过简单聊了几句,交换了联系方式,她已经对顾明影有了大致了解,认定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男人终究是会走上这条路的,便赶时间一般径直出了门。

 

顾明影回想着陶雅言的一句话,他站在高远志的面前,看不到他背后,但他十分清楚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疤,不禁眼眶发烫。

 

那是他刚搬进高束鞍家几个月后的某一天,他在午休时的校门口遇到了一位姓孟的叔叔,那人个子不高,人多多少少看起来有些病态,自称是父亲的弟弟。

 

自他搬进高束鞍的家,有一段时间里他仿佛出现了某种幻觉,意识里觉得父母只是去了外省出差,总有一天是会回来的。

 

他问顾明影能不能请他去家里坐坐,说哥哥生前托自己从外面带一条珍珠项链给妻子。

 

顾明影听到他说姓孟,竟也一点没犹豫地把陌生人领到了自己曾经的家。男人从真皮的夹包里拿出一个长条形的盒子,说是贵重物品,不如放进卧室的床头柜里。他的脸上写满了难过和不舍,眼眶微微泛红,他说要带自己去县城里吃洋快餐,顾明影就没心没肺地跟着去了。

 

成年人都明白生活里没有童话,可童年时谁又没有笃信过那些美好的事物真实存在于世间一角。

 

那是顾明影第一次到县城去,街道两边有许多小商贩。那也是他第一次吃到薯条这种食物,蕃茄酱酸酸甜甜,他一不小心还吃到了脸上。

 

男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旧手帕想要替他擦脸,顾明影不经意间嗅到某种不知名的香气,让他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那香气似曾相识,以至于连下意识的反应也如出一辙,顾明影后背泛起了一层冷汗,如一场大梦初醒,他呆坐在原地片刻,随后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快跑。

 

这样的反应他并不陌生,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无数次想要同梦境赛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他就能回到那个平常的傍晚。

 

顾明影这样的反应显然也是把男人吓了一愣,他借故去了卫生间,随即奔着快餐店门撒腿就跑。那个看似文文弱弱的男人跑得极快,而顾明影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拼了命一样地往车站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顾明影不敢往身后看,也不知道追他的人在哪里。

 

他跑到快要筋疲力尽,脚下一软,跌进了一个人的结实有力的臂弯。

 

他抬眼,看到了接住他的高束鞍。那个人满脸的焦急,嘴里还囫囵骂了一句脏话。

 

高束鞍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男人,他把顾明影用力一推,推到了身后高远志的身边,嘱咐他赶紧带顾明影回家。

 

顾明影下意识不愿意留高束鞍一个人,他隐约听到身后有打斗的声响,他想转头去看的时候,高远志冰冷的手覆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

 

那人手掌心的温度,远比现实温暖。

 

顾明影第一次知道教音乐的高束鞍身手竟然那样好,他不知道那位假称姓孟的男人后来如何,只记得那一夜他和高远志在家里等到后半夜高束鞍才回来。

 

高束鞍满身的烟味,话音里满是疲惫。

 

高远志抢在顾明影开口前拦下了所有的责任,他说他怕顾明影分走父亲的关心,所以默认了他被陌生人带走,他说那个人看起来衣冠楚楚,也许是个更好的人家也未可知。

 

顾明影怎么也没想到高束鞍会勃然大怒,竟然抄起手边火炉里烧的正红的烙铁朝着高远志后背上抽了过去。

 

那一道伤带着烟,烧焦的衣物部分脱落,露出的肌肤起了泡,渗着血。而高远志冰冷的手指,却在下一秒死死抓住了顾明影的手臂,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顾明影如何能说得出口,自己宁愿错信陌生人,也未曾对他们放下过心防。

 

似乎也正是那一天之后,顾明影不再排斥音乐,也不再浑浑噩噩地终日碌碌,他恭恭敬敬地给高束鞍奉了茶,磕了头,叫了句师父。

 

高远志微笑着看向他,任他对自己鞠了一躬,改口叫师哥,而后接了一句:“叫哥。”

 

 

04。

新的学期在广安惯见的滂沱大雨里开始,而顾明影和高束鞍专业课上迎来“咸鱼翻身”,便是在第二年室内乐这门表演为主的课上。

 

相比旁人间要磨合许久也未必会见成果,他们之间往往一个呼吸,一次离弦,甚至是余光里的匆匆一瞥,就足以让对方心领神会。

 

顾明影和高远志中秋节和国庆没来得及回裕宁,两人再一次与高束鞍团聚便是新年。高束鞍接到高远志打来的长途电话说两个人要参加学校新年音乐会的表演,给他留了前排的座位。

 

他们准备的是布鲁赫的e小调双声部协奏曲,中提琴开场的独奏沉稳恢弘,明确了整体情感基调,小提琴接过第二乐句,将旋律继续向上推进,两声部的旋律交替相辅相成,奠定了整首曲子深邃坚实的力量感。

 

高束鞍的眼神停留在顾明影身上,那孩子愈发长得不像顾驭弦,性格也不甚相同,倒是对音乐的那份敏感和专注如出一辙。

 

高束鞍知道,顾明影小时候挨过的打比高远志还要多,因为他怕顾驭弦的儿子有任何闪失。而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有的时候他大约只是单纯有些厌恶这个孩子,因为他的眉眼太像他的母亲。

 

不知是否是曲子的缘故,高束鞍忍不住回想起从前。在他的记忆里,顾驭弦看似温文尔雅,实则不是什么靠谱的人。顾明影刚出生的时候,顾驭弦这个当爹只先将就着起了个名字叫孟小祥,希望这孩子有点“小福气”就够了,至于大名等上了学再说。

 

而顾明影这个名字,是两个孩子上了小学之后,高束鞍和顾驭弦某天从县城回去的路上提起的,只是顾驭弦还没有来得及改。

 

耳边小提琴和中提琴两个声部停留在一个渐弱的八度和弦上,台上的两个人,穿着洗得发旧的白衬衫,彼此微微侧头,一个眼神,一次呼吸,就让乐曲停在了恰到好处的一刻。

 

又有谁知道,最初开始学琴的顾明影,对音乐毫无热忱可言,对生活也没有任何期待。是高束鞍的严厉逼着他向前,也是高远志一朝一夕之间慢慢重新教会了他如何生活,何为热爱。

 

其实早在顾明影和高远志入学的那一年,学校里就有不少人关注,两个人亲如兄弟,彼此间也称得上形影不离。他们站在一起就好像形成了某种看不见的磁场,将他人隔绝在外。只不过因为两人专业成绩平平无奇,久而久之讨论的声音也就淡了下去,直到这一年,顾明影和高束鞍再一次成为了学校里的话题人物。

 

而最令大伙儿瞠目结舌的,便是某次两个人一同出现在开在学校不远处能看到广场上音乐喷泉的咖啡厅。

 

偏巧不巧,那一天是情人节。

 

高远志不喜甜食,但面对着顾明影摆在他面前的上面插了蜡烛的6寸巧克力蛋糕,他没有流露出丝毫抗拒的神情。

 

“生日快乐!”顾明影说。

 

顾明影从来不过生日,只因不愿提及父母和往事,儿时高远志威逼利诱也只能让他点头吃一碗面,而他却从来没有忘记过高远志的生日。

 

他们辗转于广安的几个中型规模的音乐厅,没有太多积蓄,也没有藏多少心事,他们似乎无坚不摧,却又在流言蜚语里显得多么不堪一击。

 

旁人眼里,顾明影与高远志是弦乐系双子星,而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也算不得干净。

 

可那些人终究没有替顾明影活过,不知道他此前的岁月里,高远志于他是挚友,是至亲,是他生命里一道温暖的光,慵懒地洒在他干涸崩裂的心田,是文字里寻不到妥帖表达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些见不得光的,却令人百听不厌的来自人心的龃龉,远比儿时的境遇来得温和得多。

 

高远志隔着蜡烛的火苗望着对面的人,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人。余光里玻璃窗外暮色四合,今天是个阴天,而想把眼前的人永远留在晴空万里的地方。

 

高远志没来由地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来寻过你么?”

 

顾明影一愣。

 

“没有。”他回答得十分肯定。

 

“这样啊。”高远志若有所思,但他不曾追问。

 

只是这一次,顾明影是真的不记得。

 

 

05。

高束鞍第二年看高远志和高束鞍的表演时依旧坐在和前一年相同的位置,他们已经是音乐学院里高年级的学生,演奏技法已经日渐成熟,演奏风格也日益鲜明。

 

斯美塔那的弦乐四重奏“我的一生”,那是一首感情表达深刻,技法十分复杂的经典室内乐曲目,是一个重奏的试金石。

 

顾明影显得有几分拘谨,他坐在一提的位置上,表演开始前下意识抬眼看了一眼高远志的方向,这一个多余的动作,没能逃过高束鞍的眼。而他开场后不久的一小节半音阶囫囵混过去的两个音,自然也没能逃过高束鞍的耳朵。

 

乐章过半,第一小提琴在其余声部八分音符的映衬下进主旋律,本不是什么复杂的节奏,高束鞍却不由地皱了眉。

 

因为顾明影错将一个四分附点的高音G的时值缩短成了一个四分音符,这导致后面紧跟进来的一拍因为音程关系产生了一瞬间的不和谐。虽对于观众而言不是什么明显的错误,若是第二小提琴和中提琴没有当即意识到问题,也许会让整个重奏搭建起的平衡崩塌。

 

高束鞍显得有些听不下去了。

 

随着第一小提琴三声轻轻的拨弦,第一乐章结束。顾明影听着自己的两声拨弦,像是听见了下课铃的学生,如蒙大赦一般起身同二提换了位置。

 

演出顺利结束,他随着大家向观众谢了幕,在通往后台的走廊上,又对着几个重奏里的伙伴深鞠一躬。

 

高远志欲言又止,看着顾明影因为紧张显得苍白的脸,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的失误,加上大家都知道顾明影昼夜不停地跑了三场乐团面试,都客气地宽慰他不必放在心上。

 

都是同一年级的同学,旁人看来这样被几家乐团邀请去面试的机会羡慕都来不及,又有什么立场责怪一个小小校内新年表演上微不足道的失误呢。

 

从后台到音乐厅正门的走廊,顾明影和高远志走过无数次,即便是刚入学时为了专业成绩焦头烂额时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气氛沉默,明明都是满腹心事,却没人想要抱怨什么。

 

明明是无需多言的默契,却在此时斟酌着如何开口。

 

“哥。”顾明影先开了口,他没等高远志回应,自顾自说道:“我从没想过未来,也不觉得自己会有未来。但后来我想和你留在广安,买一套大房子,再把师父接过来。”

 

顾明影停顿了片刻,自嘲一般平静地说道:“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

 

高远志的双眼对上顾明影锐利的目光,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劝了一句:“别总把自己框在广安,你比我本事大得多。”

 

话说得老气横秋,顾明影嘴角的笑却愈发苦涩。

 

“你才比我大几个月而已啊。”顾明影心说。

 

高远志和顾明影一道随高束鞍回酒店,顾明影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显得精神不济,他看到了高远志手里不知道哪里来的鸡毛掸子,竟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

 

“手里的东西放下,你出去。”高束鞍对着高远志吩咐道。

 

“爸…”高远志刚想开口,顾明影顺手接过他手里的鸡毛掸子,递了个眼色让他别多话。等到房间门再一次关上的时候,顾明影拿着鸡毛掸子走到高束鞍面前跪下。

 

“啪!”

 

顾明影只是没想到,高束鞍先甩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有些错愕地抬头看高束鞍,师父的眼神和儿时一般无二,他怒极时看自己的眼神里从来都带着些许厌恶,好像他是怎么也踢不开的包袱。

 

顾明影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

 

高束鞍看着顾明影那熟悉的眼神,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他一冲动,抬脚就往顾明影胸口上踹去。

 

顾明影没想躲开,他只是有些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咳嗽了几声,之后摸了摸嘴角,顶着一脑袋冷汗又直挺挺地跪好在高束鞍面前,像是某种条件反射。

 

他从低处直直地盯着高束鞍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劳烦师父教训。”

 

高束鞍心下一片冰凉,他早在抬脚的时候就后悔了,但他还是扬起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往顾明影身上招呼,一下一下带着风,不知道他在气谁。好像他一天不打跑这个徒弟,他这个做师父的就不甘心一般。

 

高远志背靠在走廊的墙上,听着房间里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声响,回忆起了几天前他与顾明影说过的话。

 

广安的冬天偏阴冷潮湿,顾明影手上很容易出冷汗,他同顾明影一起奔波在几家乐团的面试之间,见他一遍一遍从口袋里拿出干毛巾胡乱抹去手中的汗。他知道顾明影紧张,而他不会说空话,他只是每一场都比顾明影出来的早,之后在楼门口等他。

 

那是2012年12月21日,几年前曾经有个电影里把这一天称作预言里的“世界末日”。那时他们舍不得去看一场3D电影,高远志过了很久之后在公交车站旁的小贩手里买了一张盗版光盘,两个人趁周末用重奏排练的琴房的投影看完了整部影片。

 

高远志庆幸这一天是顾明影同他一起,至于是不是世界的终点,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

 

顾明影只知道高远志落选了,而他不知道的是高远志每一场面试的结果都是空缺。

 

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顾明影脸色苍白地走出来。

 

“疼么?”

 

“有火钳子疼么?”

 

顾明影没忍住又咳了两声,抬眼反问道。

 

 

06。

那一年冬天,顾明影随高远志回裕宁过春节。大年三十守岁,窗外高空礼花的声响此起彼伏,这是大城市里见不到的景象。

 

顾明影站在院子当中仰头看着在空中炸开的烟花,想起儿时他与高远志都是不爱点炮竹的人,初一的鞭炮多是高束鞍点燃的。家乡这边规矩多,顾明影作为外姓人是没资格点鞭炮的,所以无论他喜不喜欢,他注定只能做个旁观者。可如今他倒是说不清,究竟是高远志不喜欢,还是为了陪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高束鞍走到他身旁,不轻不重地拍着顾明影的肩一字一句道:“明影,你成年了,是大人了。”

 

顾明影瞳孔一紧,与高束鞍四目相对,一瞬间便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排山倒海一般冲击着他心底的防线,他自问从来不曾顶撞过师父高束鞍,但同时与高束鞍着实算不上多亲厚。

 

顾明影的眼神很锐利,看久了会让人有些不舒服,他就这样与高束鞍四目相对了数秒后,终于还是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他想说他们没做错任何事,只是早已习惯了身旁有对方。

 

可他本就孑然一身,只不过得了师父兄长多年照拂,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自不量力地把自己算做了一家人?

 

高远志在厨房煮汤圆,出锅后走到门口喊了一声,顾明影的目光霎时撞进了高远志的视线里,隔着几步的距离,仿佛咽下了千言万语。

 

顾明影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只听高束鞍打断道:“快到点了,该给我拜年了。”

 

他的话勉强盖过了周围炸开的烟花,绚丽的颜色落在高束鞍的眼里,顾明影一瞬间错以为看到了泪光。

 

相比顾明影这种白水煮面条拌酱油吃的人,高远志的厨艺是极好的。他早上在县城的糕点房买了一点玫瑰馅,晚上灵机一动包进了汤圆里,吃到的人就当图个吉利。

 

他话音刚落,顾明影刚咬开一口的汤圆释放出来的玫瑰的香气充满了整个口腔。他连忙抬眼看高远志,却正巧对上高远志示意他别出声。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连六个,玫瑰酱唇齿留香,温柔的味道惹得他鼻子发酸。

 

吃了汤圆,高束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高远志先磕头拜了年,这让顾明影有点意外,记忆里高束鞍是不让他跪的,只有顾明影自己作为徒弟拜年才会行跪礼。

 

顾明影按照以往惯例跪在客厅当中,他讲着那些年年岁岁来回说的场面话,祝福的词句里没有一个字有关分别,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顾明影在老家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07。

毕业那一年,顾明影凭着专业课老师的推荐和面试成绩在广安芭蕾舞剧院乐团实习了大半年,可以说一条腿已经跨进了乐团正式编制的大门。

 

高远志和顾明影在毕业照里隔着两个人的距离照了一张合影,在舞台上隔着两个人的距离重演那首斯美塔那的重奏。

 

第一乐章结束,高远志只觉自己的心跳仿佛不由自主地与那拨弦的声响频率一致。 

 

之后他问顾明影去了团里之后有没有什么打算,顾明影敷衍着回答说慢慢混资历。高远志对乐团的工作似乎没什么兴趣,反而说想试着考考公务员。

 

“留在广安么?”顾明影问。

 

他见高远志犹豫了一下,客气道:“行了,我不问了,你有你的路。”

 

顾明影没有说出口的是,他同样报考了,只不过他在政审那一轮就被刷下来了。他想着自己颇为复杂的家庭组成,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高远志离开广安的那一天,顾明影也正巧离开,他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顾明影应了陶雅言的邀约,推脱了乐团的工作选择去北面发展。

 

那时候微信才刚起步,智能手机也才开始普及,而顾明影则在车站叫住了高远志加了微信好友。

 

顾明影是高远志的第一个好友。

 

高远志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顾明影,他戴着一条驼色的围巾,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大衣,身侧提着一把小提琴。

 

“听说你要去燕宁发展了。”高远志见顾明影点点头,随即补了一句,“挺好的。”

 

顾明影看着高远志眼神里藏不住的不舍,以调侃的语气颤着声回答:“我很久没听你说过‘好’了。”

 

高远志的心口一阵抽痛,却仍是保持着温柔的口吻回应了一句:“我也很久没听你说过‘疼’了。”

 

他们头顶不远处的广播里提醒着旅客检票上车,高远志看着顾明影泛红的眼眶没有点明,他再一次细细打量着顾明影,像是要把这个人所有的细节都刻进心里。

 

高远志放下了手里的琴盒,上前一步抱住了顾明影。

 

那短暂的拥抱里,顾明影听到了高束鞍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还是天涯海角各自珍重?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明明自此天各一方,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先道别。

 

他抬眼看到从云层里慢慢浮现的阳光,有一缕打在了顾明影的发间,他下意识想摸摸顾明影的头发,但他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顾明影的后背。

 

高速行驶的列车将远处的林区模糊成一条线,阳光在云层里若隐若现,高远志在行程途中更换了电话卡,却在那一刻回想起分别时他忘了说常联系。

 

 

08。

顾明影不会想到,再一次有牵扯,是几年后他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的那一天。

 

高束鞍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正巧是午饭时间,他仿佛历经冗长的梦魇后终得以解脱,年轻时上挑的眼角如今已有了颓然的轮廓,皱纹悄然蜿蜒游走在肌理之间,令他忍不住总想起过去,那些无牵无挂而无畏的年岁。

 

纷扰的思绪尚且不愿放过刚刚醒来的人,从门外走进来的有些陌生的年轻人却将他的思绪生拉硬拽到另一段过往。自大学毕业后,除却偶尔电话里的问候,他们似乎再也没有见过。

 

“师…”顾明影犹豫了一下,“您醒了,吃点东西吧。”他自顾自地将买来的饭菜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在高束鞍面前的小桌子上,四菜一汤,大多是他不怎么爱吃的绿叶菜。

 

高束鞍的目光停留在顾明影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戴了眼镜,穿起了少年时不大喜欢的墨绿色。

 

顾明影没什么胃口,借了个由头出来到没人的地方抽了口烟。他听说医院的护士联系不到高远志,于是只好联系了自己。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和高远志联系过了,他的手指停在高远志的头像旁,却绕开私信点开了高远志的朋友圈,发现上一条朋友圈停在了一年半以前。他慢慢呼出一口气,此前他险些以为自己被高远志拉黑了。

 

他反复输入删除几次,终究只是问了一句:“在么?”

 

对面没有回答。

 

生活里没了交集,逢年过节少了团聚,佐以时间做催化,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谈,也不过转眼几年的光景。

 

顾明影年初刚刚和陶雅言合伙开了公司,手头并不算多宽裕,他本想凑上很多年前家里老房子的拆迁款给高束鞍在广安换一个有电梯的二居室,只是现在高束鞍心脏上的问题刻不容缓,他只能用这笔钱解燃眉之急。

 

高束鞍见顾明影回来站在自己床边,一时间的尴尬让他不知该站还是该坐。高束鞍明白,他终究还是和这个孩子生分了。

 

“学会抽烟了?”高束鞍嗅到顾明影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忍不住问道。

 

顾明影倒是没有瞒他的意思,坦荡地回答道:“嗯,不常抽。”

 

高束鞍本想追问是否因为工作压力大,或是感情上不顺利,又或者是自己拖累了他,哪知话还没出口,顾明影倒是抢先着解释道:“医院联系不上师哥,我才过来的。”

 

顾明影和顾驭弦眉眼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气质上却是大相径庭,他比他的父亲看起来更内敛,更像一个音乐人。他如今成了影视配乐圈子里小有名气的人物,虽不是乐团这样的铁饭碗,但他终归如了顾驭弦的愿,在音乐这个行当里扎了根。

 

高束鞍看着顾明影,想起了他与顾驭弦各自成家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个年纪。那时候他们刚去番南县支教,音乐课上的全部器材只有他们去县城买来的两只铃鼓和一堆沙锤。

 

高束鞍问顾驭弦为什么还要用孟白羽这个名字。

 

“我来这儿又不是为了教书育人的,顶着个正经的名字多别扭。”顾驭弦在柔和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等我有朝一日堂堂正正站上讲台,不用你催我肯定换回去。”

 

高束鞍的心口又传来一阵强烈的抽痛,他不由得闭上眼想要休息片刻。

 

“师父。”顾明影轻轻唤了一声,“我私自做了主,把我父亲老房子的拆迁款先垫了医药费。”

 

高束鞍一听顾驭弦的房款被拿来给自己填了医药费,却也明白顾明影的为难,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你救我干什么呢?”

 

高束鞍微微抬起手,顾明影会意手掌向上慢慢递了过去,他以为高束鞍要打他手心,但是高束鞍只是轻轻摸了摸他左手指尖的厚茧。

 

“出门在外,别苦了自己。”高束鞍的气息不算均匀,费了一番力气才让顾明影听懂他的话。

 

顾明影走出病房,靠着走廊上的墙蹲了下来,脸埋进手掌间,眼泪就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他想说这么多年出门在外,他依然最想拥有一个家。

 

就像他有再多的艰难,也从未动过老房子拆迁款的心思,仿佛只要那笔钱还在他手里,他曾经的家就还未散。就像他多次提及在广安置办房产,哪怕他几年也不见得回来一次,仿佛只要有那么一扇门一盏灯,他就还有家人。

 

只是到头来,他动用了那笔钱,没有在广安置业,而高束鞍也不在了。

 

在那不久后的某一天,顾明影在自己家里校对着下午要录制的各声部曲谱,手机里开着视频会议,忽然听见门铃在响。他以为是陶雅言或者是公司里的同事,没想到打开门是几个制服装扮的公安,这让他一时愣在了原地。

 

公安同志问他是否是顾明影先生,是否是高远志的弟弟。

 

他有些犹疑,但还是认可了这层至亲至疏的关系。

 

有人递给他一套折叠好的崭新警服和肩章,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他听到那些人告诉他高远志在三年前一次秘密任务中不幸牺牲,根据条例将他的所有个人物品转交给唯一的紧急联系人。

 

没有人知道高远志去了哪里,又做过什么。

 

 

尾声。

那是很多年以后,将至不惑的顾明影因某公益项目的缘故再一次路过裕宁,他曾经就读过的番南县学校已经彻底变了样子。在那里他偶然遇到儿时的街坊,他是从裕宁退休下来的一位老警察。

 

他说高束鞍曾经是他的下属。

 

早年间裕宁属于三不管地带,那时候有不少大型地下团伙在这里有据点。高束鞍作为项目组里的一员负责跟进其中的一个,后来他掌握了一位线人,听说开始接触的时候腿上还挨过一枪,后来为了更好地配合工作,他们以支教的由头来了番南县。

 

据高束鞍传来的消息,那名线人同团伙里一位中层组建了家庭,本来行动已经到了即将收网的时候,却还是被那些人察觉,造成了线人的意外死亡,这件事对高束鞍的打击很大。

 

顾明影下意识地追问:“他们有孩子么?”

 

退休老警察努力回想着,却只是摇头说记不清了,只记得意外发生后高束鞍就申请了落实线人身份抚恤亲属。可没想到负责后续工作的同志在线人家里发现了一串珍珠项链还抓到了接头的人,听说那珍珠项链打开里面还藏了‘货’。所以他这个线人是黑是白,到后来也一直没能有个说法。”

 

“老高本来是有机会调回北方的,可他非要提前办病退留在这么个小地方养老。”退休老警察恨铁不成钢一般叹了口气,话里话外多了不解和无奈的意味,“可能也是对这个案子有心结吧,否则怎么会非要让自己儿子接他的班。”

 

顾明影瞳孔一紧。

 

“那案子都过去多久了,哪有那么容易再跟下去?”老人似乎很是惋惜,“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样了,我也老咯,管不动了。”

 

顾明影离开番南县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卷积云在天上层层叠叠般铺开,衬着晚霞如烧,像极了他童年里的模样。

 

这里没有了孩童的笑语欢声,土路旁的溪水早已被填平铸成了宽马路,拥挤陈旧的老街消失得无影无踪,顾明影站在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早已找不到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的一串足迹。

 

他忽然明白了高束鞍看向自己时复杂的眼神,理解了那时他生硬地将自己赶出去的因由,他想起高束鞍每每提及自己的父亲时言语间满溢的温柔与欣赏。

 

与他每每提及高远志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他们曾在日夜奔忙里将一无所有都粉饰成某种浪漫,曾在炫目灯光下将彼此心事讲述得栩栩如生,曾在流言蜚语里将离别演绎得轻描淡写。

 

只是多么轰轰烈烈的过往,也没能逃过一句人走茶凉。

 

顾明影自问从未爱过高远志,却大约也是因为他孤独余生。

 

 

【- Fin -】

 

 

一些零零碎碎的注释:

创作这个短篇的时候,恰逢连绵一周的阴雨,单曲循环着Omoinotake的单曲《Moratorium》,不知道用作BGM一起食用会不会带来不一样的阅读体验。

 

高远志这个名字取自一味安神的中药,顾明影自幼极度缺乏安全感,暗示高远志是他的良药。同时,文中多次提及顾明影的梦,只有在与高远志一起的时候得了一夜好眠,与名字里的含义相呼应。

 

顾驭弦对高束鞍谈及为自己的儿子起名顾明影,以一种温柔的方式表明他心里的人是爱人沈珠璎,他明白爱人的身份和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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