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风夕雨

涉世未深,仍理想主义。

【生怕你乐24h|11:00】陆玖叁玖-6939

◎苏沛岚x曲向川(师生/八九十年代老北京设定/古典音乐圈的温情二三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朋友觉得本文不虐,结局应该算是be了

◎全文共计1w5,感谢每一个看到结尾的你们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匹夫之责,不在危亡之际表现出奋不顾身的自愿送命,而在乎太平岁月里民间世界有所坚持,有所不为,平常时期的君子之道才是真正人心所系的‘一线’。”——葛亮《北鸢》,序章《时间煮海》


初读这本书时,里面有一句话是“再卑微的骨头也流淌着江河。”当时颇有感触,于是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理想,关于时代的故事。

他们在理想里浮沉,他们是时代浮尘。




陆玖叁玖(苏沛岚&曲向川)

 

曲向川站在市立音乐学院的大门口,以校友的身份来参加学校的周年校庆。他穿着考究的黑色西服套装,左领口别着校方提供的精致的鲜花——一小束泰兰。

 

他走过通往主教学区的步道,视线范围里整齐摆放着各类展板,有关学校历史,有关知名校友,以及历任校长。

 

曲向川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照片上的老人眉眼温和,对着他笑得自然而真实。

 

隔着一张旧时剪影,同照片里的人四目相对,终究是一晃多年,其间故人竟连梦中也未曾来过。

 

胸口的一束泰兰透过橱窗的玻璃反射出鲜艳的色彩,似是有不尊重的意味,曲向川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摘。

 

为人弟子,曲向川本该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亲手为那人戴上这样一束花,随行在他身侧,听他唠叨唠叨小时候的那些记不清的事,或是一时情急痛斥教过的某位倒霉学生。

 

他本不该这般寂寥,在这一方角落里无人知晓,曲向川这样想。

 

“川儿!这儿!”

 

曲向川回头,看见了同他一般穿着西装的中年人不顾形象的喊了一声。

 

他的声音高亢,一如既往。

 

【数年前…】

 

高亢的男声在窗外冷不丁喊了一嗓子,紧接着又有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声音叠在一起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此起彼伏间打破了夏天的尾巴上午后的清净。

 

“小川儿!吃雪糕!”

 

即使隔着空空荡荡的客厅,身在书房的曲向川也将同伴们乱作一团的召唤听得一清二楚。只是他不敢分神,生怕心里的节奏一乱,连手上的动作也乱了。他的视线范围里四条琴弦,一把琴弓,再不敢有其他。

 

极富技巧性的狂想曲旋律在弓弦之间流淌而出,串联在一起高歌着作曲家狂热和自由的灵魂,这是西班牙作曲家拉威尔创作的《茨冈》。连作曲家本人都毫不客气地承认,这是一首极富技巧性和情感深度的曲目。单是音准和左手的技巧已经让曲向川自顾不暇,更不要谈慢节奏旋律里深厚的情感和后半段快板的狂热的情绪。

 

书房里,落地的摇头电扇离他太远,以至于他只能感受到周围空气流动的加快,而没有带来太多的清凉。曲向川的左臂已经酸疼不已,连带着左手关节,像是老旧机车上的轴承,随时可能罢工开始冒烟。而曲谱上连成一片的音符升升降降,节奏起起落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空当,在他精神高度紧张的时间里,后背不知何时起如同被水洗了一般。

 

曲向川在同体力和注意力的双重临界点奋力抗争。

 

恍惚间似乎有微弱水流的声音,伴随着热腾腾的春茶龙井香气,曲向川有些游离的注意力开始渐渐归位。他的身侧,一把楠木的太师椅上一位中年男子拿起手中的茶杯,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抿了一口。

 

一时间,曲向川觉得除去暑热,他似乎也口渴难耐。

 

中年男子手里握着一把普通纸扇,一下一下轻点着膝盖。他只穿着普通的白色长袖衬衫和有些褶皱的西装长裤,整个人却散发着令人挪不开眼的温文。此时正值八月底暑热正盛的时节,可中年男子的膝上仍是盖着一条薄薄的驼色毛毯,他的脊背挺拔,面容也未见几分病容,叫人不敢轻视半分。他的西装外套对折后平整的挂在另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衣摆搭在落了锁的黑色琴匣上。

 

恰逢一个乐句终结。

 

只见他停了手上敲打的节奏,抬起手用纸扇轻轻点了一下曲向川运弓的右手手肘,温言道:“想去便去吧。”

 

曲向川也不推诿,点了点头将小提琴暂时收回琴匣。他实在累极,后背僵硬的像一块石膏板,身心疲惫间只想暂时跳出这四方的房间。

 

他对着面前的男子轻声说:“师父,我半小时后回来。”

 

许是因为口渴,曲向川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

 

曲向川俯下身来握了握中年男子的手,替他理了理膝上的薄毯,那双手骨节分明,青筋可见,手掌的温度却是不合时宜的冰冷。曲向川又顺手碰了一下一边小桌上的茶壶,水温尚可。

 

太师椅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是曲向川的授业恩师苏沛岚,他年过不惑,脸上和眼角爬满了道道细纹,看起来比这个年纪的人更要沧桑许多。虽说人不可貌相,但若是陌生人见了,第一面定会觉得苏沛岚的面容与他浑身的气场不甚相符。只是再多沧桑,也难掩苏沛岚身上的气韵,如松如柏,风骨依旧。

 

苏沛岚拿了个干净的茶杯,倒了七分满递给曲向川,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就见那杯中的液体前后来回摇摆着,多一分就要溢出来一般。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语气缓和地嘱咐曲向川道:“去玩吧,晚饭前回来就好,我不要紧。”

 

曲向川早已在多年相处中习惯了苏沛岚这样的语气,一个总是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二位的人,内心也必然是极尽温柔的。

 

苏沛岚的子女常年不在身边,生活起居有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协助一二,若说陪伴在旁的大约只有曲向川一人,多年下来,苏沛岚也早将他视作亲子。曲向川跟随在苏沛岚身边,听其教诲,学其为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身上竟也有了几分苏沛岚的风骨。

 

曲向川点了点头,起身后先走到房间另一端把摇头风扇关了,转而走进隔壁卧室将窗户打开。风扇里的风又凉又急,让苏沛岚吹久了总是没什么益处。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日头没有晌午那样足,反而有些许微凉的风从窗外飘进来。

 

他出门时后背带起一阵风,将湿透了的衣襟吹得冰冷,又被楼门前水泥地上的余热烤得发烫。

 

朋友们似乎是习惯了等他,此刻见他出来,好容易将化了一小部分的雪糕递给曲向川,而此时大多数人手里的雪糕已经只剩下了一根木棍儿。牛街清真食品商店里卖的奶糕,不见得是多贵重的吃食,总是要排长队才能买得到,同学间请客算得上不小的牌面了。

 

院儿里的孩子大多都是市立音乐学院教职工的子弟,见了面总是能凑着沾亲带故,彼此间熟得不能更熟。即便曲向川不是地道的本地人,作为音乐学院管弦系主任的关门弟子,早就在这几年里被院儿里的孩子拉着玩熟了。他随师父来帝都没几个年头,已经说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了,出门在外没有人不以为他是胡同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连市立音乐学院门口经常摆摊儿卖糖葫芦的老大爷都时常忍不住拉他唠两句家常,这功劳大半要归到他的玩伴们身上。

 

“小川儿,你拉琴真好听。”那个带头在窗外喊曲向川名字的男孩嗓音宏亮,夸人的方式也是敞敞亮亮。他年纪与曲向川年纪相仿,是子弟学校里的同班同学,平日里大家都叫他“大尖儿”,也是歌唱家高鹤西的学生之一。

 

曲向川天赋高,又得名师从小悉心教导,仿佛生来就是要成为演奏家的人。

 

“少贫。”曲向川和大尖儿关系不错,少不了白货几句。

 

一群年纪差不了几岁的小孩子嘻嘻哈哈一路走去大约两公里外的音像店淘唱片和磁带,聊的话题绕了几个弯最后还是能绕回到音乐上。虽说其中大多数人得益于家学渊源,支持着他们向前的总还是免不了不计其数的汗水,和同龄人之间相互扶持,思维碰撞,置于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他们的身上承载着传承的责任和无数上一辈音乐人的梦想。

 

曲向川喜欢梅纽因的演奏风格,沉稳持重,即使他晚年受旧疾困扰演奏受了不小的影响,也不妨碍他从音乐里里传达出那独有的气质,用中国话来说,便是一身风骨。

 

夕阳西垂,同样的一群人,勾肩搭背,唱着歌聊着天原路返回。那时的少年们口袋里不见得有多少钞票,时不时三五成群到音像店里蹭一会儿炒豆子的唱片,倒不是家里没有条件,仿佛只有这里才能听出音乐厅的效果。善于言表的几个总忍不住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或褒或贬,但凡有想法就能博得眼球。

 

小小的孩子,只知激昂或婉转,不闻曲中离别得失,连喜悦也未必只是纯粹博开怀一笑。

 

晚饭时分,大院的空气里四处飘着各家的饭菜香气,连带着人气也比早晨旺了许多,万家灯火,是给予黑夜的增色。

 

大院门口传达室里的张大爷看到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大摇大摆地走进院子里,目光从报纸上挪开一秒,也曾不计较。

 

苏沛岚家里是不会有这样的氛围的,因为家里就他和曲向川两个人,而且他习惯了不吃晚饭,连带着曲向川也一并没得饭吃。不过好在家里倒是不缺白面馒头和天源酱园的咸菜,曲向川不是挑嘴的人,终归也饿不着。

 

曲向川走到家门口的时候隐约听到门里依稀有乐声,起初他错将这不知出处的声音听成了家里的收音机,只是听不大出来是什么曲子。

 

当他走进楼门,琴声愈发清晰的时候,他捕捉到了几个节奏稍缓的乐句,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苏沛岚在演奏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因为快节奏的地方节拍凌乱不成章法,他一开始才没能听出来。

 

苏沛岚教导曲向川时极少自己演示,大多时候他只是从旁指点,曲向川听他单独演奏的机会也屈指可数。说来遗憾,他细数过去的几年里,仿佛从未完整地听过苏沛岚演奏任何一首小提琴协奏曲。

 

曲向川在楼门附近站了一会儿,盘算着自己到底该不该进去,可随着腹中不争气的一声哀鸣,直接替他做了决断。

 

他蹑手蹑脚地轻轻把门一点一点推开,祈祷着这老式的木门不要发出鬼哭狼号的响动,好在今日木门给足了面子。曲向川又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走到书房门口,于是他看到了他的老师站在房中演奏,其间旋律虽有不连贯的地方,但已然到了忘我的境界。苏沛岚是典型的苏联式握弓,手肘抬得很高,而他从来不要求曲向川一味模仿。

 

曲向川难得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师父的演奏,他从门缝透过的傍晚微弱光线里,看到了逆光里苏沛岚穿着洗旧的白衬衫和西装裤的挺拔背影。他的身材偏瘦,属于典型的南方人的小骨架,看着不至于弱不禁风。他的双腿因长时间站立而微微弯曲,他运弓的双手尽力控制着肌肉,却还是能从琴音里分辨出那些细微的颤抖。可即便如此,音乐本是一件既感性又理性的事,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对声音的观感会盖过音乐演奏本身,就像现在,苏沛岚的音乐里有自我,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效仿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曲向川眨了一下眼,他看的久了,连同苏沛岚的背影似乎也有些轻微的晃动。

 

他随即意识到,他的师父,风骨一身的苏沛岚,在琴声中潸然泪下。

 

“师…父。”曲向川大脑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叫了苏沛岚一声。

 

苏沛岚回过神,缓慢地转身看向门口站着的曲向川。

 

曲向川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眼周仍带着泪痕,连带着周围的皱纹都仿佛刀凿斧刻般更深了几分。

 

苏沛岚依旧言语温和,随口问道:“回来了,吃饭了么?没吃的话桌儿上有你桂婶儿做的糖火烧。”

 

曲向川应了一声,连忙过去先接过苏沛岚手里的琴和弓,再慢慢扶着他坐回那张太师椅上,什么都没有问。

 

只见苏沛岚眼中闪烁,目光灼灼,他颤抖的手扶着曲向川的肩说:“我没能站上更大的舞台,所以你一定要站上去,替我看一看。”

 

那是曲向川记忆里难以抹去的画面。

 

曲向川心头一震,恍惚间想起那年拜师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没有来帝都,跟随父母在S市,他家中本是音乐世家,在这个圈子混口饭吃不成问题,只是他对钢琴无甚兴趣,声乐上也颇为勉强,除却想要在这个圈子里安稳度日,也从未细想过自己究竟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只是机缘使然,他遇到了苏沛岚。

 

他第一次见到苏沛岚的时候,那人手里提着一个手提箱站在院中的一棵大柳树下,里面几件衣服,几套曲谱,几份尚未完成的手稿,仅此而已。

 

苏沛岚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上,他看着那一双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看着凌乱的掌纹交错排开,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和冰冷的温度。

 

苏沛岚对他说:“我这一生错过了太多,必然只会做严师,以偿毕生之愿。”

 

自那之后,八载春秋,纵有苛责,从未薄待。

 

苏沛岚于曲向川,如高天朗月。曲向川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苏沛岚,双膝狠狠地砸向水泥地面,他的视线与苏沛岚持平,一字一顿地说道:“师父,我对天发誓,此生不负师长所望,不负父母所期。”

 

苏沛岚嘴角似是含笑,虚扶了一把曲向川,一边肯定地说:“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孩子。”

 

曲向川没敢起身,他下午外出,本是存了逃避的心思,又忍不住闲逛到傍晚才想着回来。他本可以借机逗苏沛岚一笑再讨个饶,只是他犹豫了片刻说的却是:“师父,我落下了功课,您罚我吧。”

 

苏沛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徒弟,不过陪他说了几句话,他原本低落的心情缓和了几分。他本无意责怪曲向川,知道这孩子怕是又自己钻了牛角尖,只好轻轻叹了口气,将他的左手拿到面前,仔细看了看指尖上磨出来的水泡和挑了泡留下的新茧,顺势抄起折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曲向川的手心。

 

“你啊。”苏沛岚话里感慨的意味颇深。

 

苏沛岚说他只做严师,却做了天底下最温柔的严师。

 

话及此处,曲向川的记忆就被拉回了下午那上不了台面的演奏中,他叹了口气,在苏沛岚的太师椅边席地而坐,语气里带着少年人才会有的苦恼腔调:“师父,您讲讲拉威尔吧。”

 

“自由与热望。”苏沛岚以这样的评价开场。

 

曲向川很喜欢这样面对面同苏沛岚讨论音乐,从人物到历史,在苏沛岚的讲述下,每一首曲子就像是一张时代的相片,包含着在特定的某一时刻下细致的风景。曲向川可以不拘小节地一边吃他的糖火烧,一边沉浸在音乐的故事里,让他可以天马行空,毫无顾忌地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而曲向川,也往往能从师徒间这样轻松的聊天里捕捉到灵感,伴随着夜里的风,高天的月,在梦境里走一遭,而后融入他的音乐里,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

 

那是陪伴他少年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苏沛岚。

 

他曾试图将苏沛岚的讲述记录下来,可但凡落在纸上,大有“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意味,总差了几分意思,于是只好作罢。

 

曲向川以专业第一的成绩顺利升入高中那一年,苏沛岚正式成为市立音乐学院副院长。之所以头衔上是个副职,是考虑到苏沛岚不算乐观的身体状况。

 

苏沛岚家中的生活并未有多大改变,曲向川依稀记得,那年新年的时候,多了不少的人上门拜访。而苏沛岚游走在宾客之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说着大同小异的客套话,他不见得是敷衍,却也显然不曾表露过真心。但对于所有人对曲向川表示出的赞赏和夸奖,他的脸上却是难掩发自心底的喜悦神情。

 

可对于自己的升迁,曲向川却很明显的感觉到苏沛岚日渐消沉,那种消沉从未流露在他的言语之中,只是渐渐压弯了他挺拔的脊背,还有消磨了他眼里的光。

 

曲向川明白,在他日渐成熟的演奏里,苏沛岚渐渐风华不再。苏沛岚如今不再负责具体的日常教学事务,日子看起来清闲许多。曲向川通透,他了解苏沛岚喜欢实实在在做事的感觉,而不是喝茶看报笑脸迎人。

 

他同苏沛岚一起在初冬的北海散步,他们走的很慢,慢到被周围的行人远远的甩在了身后。冬日里的暖阳照在被一层薄薄的冰面封闭的北海,视线里时而冒出来一些眼生却装潢别致的商铺,曲向川有感而发,想起了维瓦尔第的协奏曲《四季》里的《冬》。

 

苏沛岚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有些走不动了,于是拍了拍一路扶着自己的曲向川。

 

曲向川已长得比苏沛岚高了,他呼出的水汽在空气里凝结成雾,一下一下极富规律,那是年轻人才会有的神采。

 

苏沛岚一时恍然,他们朝夕相处,对于曲向川的长大,他似乎反而是最迟钝的那一个。

 

曲向川也停住了脚步,他看着身后走过的路,不远也不近。他索性弯下膝盖,背对着苏沛岚对他说:“师父,我背您。”

 

那一瞬间,苏沛岚切身意识到,他已过了盛年,拖着这样一副皮囊,费尽心血教出了一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学生,苏沛岚怕他还来不及看一眼曲向川站上更高的舞台,就要被时代无情地抛在了身后,无论他怎样奋力追赶。他不禁回忆起自己在曲向川这般年岁的时光,竟不知何时起褪色成了一片苍白。

 

又或许,那本就是一片苍白,只是他不记得了。

 

开春以后,曲向川同几个成绩名列前茅的同学一起受邀到市立音乐学院的音乐厅参加毕业生汇演,那是苏沛岚第一次正经地坐在台下欣赏聚光灯下的曲向川的表演。

 

勃拉姆斯的第一小提琴奏鸣曲,又称雨的奏鸣曲,旋律悠长而富有生机,同钢琴一起像是田间吹起的阵阵微风,为静谧的田园生活撒上温情的色彩。

 

曲向川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他演奏时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内在的情绪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持弓的右手。他将开场的几处半音阶处理的那样俏皮,像是风卷了树上的叶子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儿。而当曲子行进到主题部分时,他又将简单的四分音符构成的旋律处理的充满了张力,配合着高频率的揉弦和快速的运弓,似是那一阵风,只一瞬便将春日午后慵懒的人唤醒。

 

苏沛岚坐在音乐厅中间靠后的位置,他的周遭一片昏暗,他望着敞亮的舞台眼中闪烁,未至一曲完结,他却黯然离席。

 

音乐厅外,微风四起,杨絮纷飞。

 

隔着玻璃窗,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站在窗前,心底生出无限的失落与无奈。他推开门,颤颤巍巍地走进那春日的午后,他张开颤抖地厉害的双手,想要拢住一片纷飞的杨絮,却发现每当他想要靠近的时候,手掌间扬起的风将杨絮吹得更远了。

 

原来在他每天与无数鸡毛蒜皮和报纸茶杯里相互煎熬的日夜之间,悄然时光已将曲向川打磨的熠熠生辉。那本是他亲手寄予厚望地推向台前的人,可真当他坐在台下的时候,他竟然生出了几分失落——那是他回不去的年少岁月。

 

傍晚,曲向川和大尖儿一起回家的时候被门口的张大爷叫住了。

 

张大爷打开小窗,将一封航空挂号信递了过来,嘱咐曲向川道:“小少爷,这是给姑爷的信。”

 

曲向川不喜欢小少爷这个称呼,从前他还试图纠正张大爷的称呼,现在也渐渐随他去了。听说张大爷家里曾经是苏沛岚妻子家里的管家,少爷不少爷的,老人家开心就好。

 

谁知大尖儿不着调地贫了一句:“张大爷,您可瞧儿好了,以后您可得叫他曲大师。”

 

曲向川手里拿着信,冷冷地瞥了大尖儿一眼,推着他赶紧走了。

 

曲向川的英文水平有限,从信封上只看得出是从新西兰寄来的信。等他到家把信交给苏沛岚,看他拆了信大致看了一眼,神情却有些恍惚。曲向川看着苏沛岚将信随手夹在了一本不常看的书里,似乎并不打算提及任何与这封信相关的内容。

 

苏沛岚背过身去看着窗外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树枝,冰冷的手指用力握紧了扇柄,那本是一双握弓按弦的手。

 

那一年初冬,尚未等来第一场雪,苏沛岚看到了办公桌上全国钢琴小提琴大赛的参赛文件,又看了看体系内院校报上来的初选人员名单,恍惚间想起曲向川也到了该出去锻炼一下的年纪。

 

他将滚过的水淋在茶叶上,看着针叶状的茶在杯中回旋着落入杯底,双手覆上茶杯的杯壁,感受那融入四肢百骸的暖意。蒸腾而起的水汽扑面而来,似是要为冷热不定的面色增添一份温和。

 

他拿起一旁的钢笔,停顿了数秒,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曲向川作为专业课的年级第一,一早得了消息要去H市参加比赛。十六七岁的少年有了喜事,总是什么都写在脸上。

 

张大爷在看到曲向川走进院子大门的时候打开小窗问了一句,曲向川也难掩喜悦之色:“张大爷,我要去外地参加比赛了呢。”

 

“不愧是姑爷教出来的。”张大爷也跟着高兴起来。

 

紧接着,他示意曲向川走近到小窗户边上,低声细气地问:“小少爷,姑爷他没什么事吧。”

 

看曲向川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张大爷又继续说道:“最近总有这个洋文的信给他,”他停顿了片刻,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还都长得不一样。”

 

说完,张大爷摇摇头,嘴里念叨着什么。

 

曲向川心事重重地推开门走到书房里,看到了苏沛岚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棵柳树刚冒尖的新芽,他的神色疲惫,像是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

 

片刻,一个有些嘶哑的声音飘荡在房间里:“回来了。”

 

曲向川的心里有些乱,所答非所问道:“我要去参赛了。”

 

他话音刚落就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全然没有上下关联。

 

哪知苏沛岚非但没有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有一瞬间愣在了原地。随后他不温不火地责问了一句:“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比赛在外地,我不能陪你去,你自己可以么?”苏沛岚的眼中有几分落寞。

 

听到苏沛岚没有反对自己参赛的决定,曲向川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点点头,不假思索道:“您放心吧。”

 

曲向川眼神里的光落在苏沛岚眼中,在那一瞬间深深刺入了他摇摆不定的心。


曲向川是他生活里唯一的光点,他曾想过去一个陌生的国家,或许重新组建家庭,就这样平凡的生活。

 

可是他问过自己无数次,他终究是不甘心。他也忍不住自嘲,自己这样的年纪,会被几封书信搅得心绪不宁。几十年的人海浮沉,也一时不知关于这短短几行字该如何作答。

 

“师父?”曲向川看苏沛岚有些走神,“您没事吧。”

 

苏沛岚被这一声师父叫得有些恍惚,就好像是在提醒他,除却传授课业,他对曲向川仍有教养之责,一点一点看着他走远,去往更高处。

 

苏沛岚同曲向川商量之后在为数不多的参赛曲目里选定了西贝柳斯的协奏曲,既可以展示曲向川极富张力的情感表达,同时也颇为贴合他本人的音乐喜好。

 

就是那一首,令苏沛岚潸然泪下的曲子。

 

可如今的他,手握一柄从桂婶儿那里要来的量衣服用的竹尺,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一点一点细心打磨着曲向川的演奏。稍有纰漏,那竹尺就会落在曲向川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竹尺轻而薄,用着极为趁手,苏沛岚力道有限却足可以在曲向川身上留下一道锐利的痛。

 

曲向川练习之余还要自行搜索各位行业里大家的演奏录像或音频拿来做分析,或是同苏沛岚一起讨论乐曲本身以及背后的历史,经常熬到深夜。有时候白天里撑不住犯困的时候,又恰逢苏沛岚提问,他答不上来少不了挨上几下,反倒清醒了。

 

有些痛,日积月累,以至于他不得不蹲在桌子前用碗喝水,因为胳膊被苏沛岚抽出的满目伤痕,已经疼到抬不起来了。于是他只好二者相较取其轻,咬着牙扯着臀腿上的伤蹲下来喝水,每每一套动作重复下来,他的额角都会冒出一层冷汗。

 

可以说,曲向川的西贝柳斯协奏曲,是苏沛岚一竹尺一竹尺打出来的。

 

临近比赛的某一天,曲向川仿佛灵魂出窍一般在一串快速的半音阶之后总是换不好弓,后面紧接着的音就因切入角度不好显得不够饱满。苏沛岚不忍心打他,却也是发自内心觉得着急,就忍不住自己上手做演示。

 

谁知,他刚想重复那一串半音阶,却发现脑海里清晰的旋律因为手指不受控地按着凌乱的位置,运弓的右手也跟着颤抖,于是一小段旋律听起来完全不成曲调。

 

书房里的两人都沉默了。

 

半晌,苏沛岚缓缓将琴放下,他没有看面前的曲向川。

 

曲向川看着苏沛岚把琴放进了琴匣,又松了琴弓,自己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又试了一下,刚才还卡壳的乐句如有神助一般的通顺了,而且是前所未有的顺手。

 

“唔。”曲向川吃痛。

 

他还未回过神来,背上又多了两道浅浅的伤,倒不见得有多疼。

 

只见苏沛岚拿着琴弓一下一下打在他的后背上,那本不是什么坚固的物件,没打几下弓毛上的马尾就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一根一根,与苏沛岚两鬓的白发同色。

 

苏沛岚边打边嘀咕着:“你能不能争点气,能不能…”

 

苏沛岚的音调不高,气声大大盖过了实声,而话里的意思分明是一时之急。曲向川切身体会到,苏沛岚真的老了。他没有能力拖慢时间的脚步,却好像也还没有来得及变得强大且优秀,以至于他的成长显得猝不及防。

 

房间里一根老旧的细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却足以让曲向川记了一辈子。


是什么样的失望,能让一位年迈的演奏家,就此折了琴弓。

 

苏沛岚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脾气变得愈发古怪。他的手伤令他再也拿不了琴弓,甚至到了影响正常生活的地步。

 

曲向川偶尔会陪苏沛岚去北海走走,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苏沛岚每次带自己来这里都会吵着寻一位做面人的师傅,他喜欢孙悟空,还赖着苏沛岚一遍又一遍讲着大闹天宫的故事。

 

现在曲向川扶着苏沛岚,他们走的很慢,他们之间也愈发沉默。曲向川不说话,是怕不知道哪句话会触怒苏沛岚敏感的神经。而苏沛岚大多时候不怎么说话,像是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曲向川无声地消化着一切来自苏沛岚的变化,一个人扛下准备比赛这一场漫长得如同没有终点的长跑,他的颧骨似乎比从前更明显了些,他的背影看上去渐渐像成年的样子。

 

曲向川去参加比赛的那一天,身旁只有一把小提琴。他不过16岁,坐上了绿皮火车,去往一个他从未去过的陌生城市。

 

就像他年少时的一腔孤勇。

 

也就是在那几天,苏沛岚正式回复了他此前收到的数封来自新西兰的信。其中的一封是来自新西兰某大学请他去任职的邀请信,这样的机遇在当时可遇不可求,只是他决定放弃他的职业。

 

而另一封信,是来自新西兰一家故交的疗养院,根据他的身体情况,希望他尽早回去接受康复训练,也许他的双手还有几率缓解一下症状,他显然也顺便放弃了他的职业生涯。

  

他终归还是心有不甘。

 

也许是因着苏沛岚出身南方,曲向川对H市印象不错,他本不是迷信的人,却愿意说服自己相信H市是他的福地。

 

许是心不够诚,他发挥稳定,却还是败给了一人。

 

只是曲向川万万没想到苏沛岚会大发雷霆,他拿着折扇一把狠狠敲在金属窗框上,伴随着金属的回声,苏沛岚的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曲向川一时语塞。

 

曲向川想起他答应过苏沛岚,必不会辜负他所望。许是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连他自己也懈怠了,忘了苏沛岚是希望自己站到最高处的。

 

苏沛岚的眼眶微微发烫,心底的情绪渐渐压制不住,终于变成了一场情感的宣泄。

 

“曲向川!”苏沛岚一时怒火中烧,喊了他的名字,“你自己说。”

 

曲向川喉间泛起一阵苦涩,他努力准备了,他尽力了,也得到了一个不算坏的结果,所以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苏沛岚抄起晾衣服的竹竿,一下子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身上,曲向川吃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苏沛岚身体状况摆在那里,又隔着厚厚的毛衣,曲向川并没有受太大皮肉之痛,只不过在他的记忆里自他上了中学之后,苏沛岚就再也没有过这般边喊边打的时候。

 

苏沛岚不曾告诉过曲向川他的过去,不代表曲向川就可以真的心安理得地躺在苏沛岚为他撑起的安乐乡。于是他心一横,转过身来,在苏沛岚颤抖着扬起手的一刹那跪了下来。

 

“师父!”曲向川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却显得十分无奈和疲惫。是的,一场长跑过后刚刚得以喘息,曲向川只觉身心俱疲。

 

“逆水行舟,是我不求上进了。”话及此处,曲向川忍不住眼眶发烫。

 

他站起身,自己解下了皮带递给苏沛岚,轻轻吐出一句:“杆儿上有倒刺,别伤着您。”

 

那竹竿轻飘飘的没太多重量,加上苏沛岚手上力道有限根本打不疼人,于是他将皮带换给了苏沛岚,可能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苏沛岚一手颤抖着接过那条皮带,一手猛地推了一把曲向川,曲向川一时失了重心,腹部磕到了书桌的桌角上。他整个人扶在桌子上,那尖锐的痛感让他自卫一般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耳力比旁人敏锐得多,听到身后皮带破空而下的声音,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疼痛一瞬间在身后炸开,曲向川忍不住咬上了下唇。

 

疼。

 

伤痕一下一下,交错胡乱落在曲向川的身后。强烈的悔恨如同淬了毒的藤蔓攀上他的心房,他不敢去看苏沛岚此刻的神情,亦不敢去想一个双腿有旧疾,双手行动受限的人,心里究竟有多失望,手下的力道才会是这样的程度。

 

他曲向川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徒弟。明明顶着苏沛岚关门弟子的名号,却什么都做不到最好。

 

他想要借手肘的力量将自己撑在桌子上,哪知刚转了一下身,尾椎上就被皮带光顾了,疼得他生理上落泪。

 

刚刚折腾了一下,腰间没了皮带的裤子摇摇欲坠,曲向川索性伸手去扯,却不料左手上也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那是他按弦的手,他条件反射般的把手护在胸前,低头去看,一道宽宽的深红色印记在手腕处清晰可见。

 

皮带又落在他的臀腿上几十下,曲向川感觉身后已经麻木一片,好像浑身各处火辣辣的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手腕上的钝痛还未过去,有一个瞬间他想着不如撞在桌角上一了百了。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会在你所期盼的时刻回馈与你鲜花。

 

只听咣当一声,苏沛岚扔了手里的皮带,跌坐在他那把太师椅上。他双手颤抖着捂住了脸,随即失声痛哭了起来,他的嗓音有些嘶哑,像个无助的孩子一般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小川儿,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曲向川的内心在那一瞬间空落落的,苏沛岚说他错了,可是在曲向川看来,他们之间好像从来都没有对错可言。

 

隔着几十年的岁月,他读不懂苏沛岚的话。

 

他背对着苏沛岚,轻轻地说了一句:“师父,对不起。”

 

他没有哭,但他于心有愧。

 

大尖儿再看到曲向川的时候注意到了他手腕上的伤,忍不住试探着问:“苏老打的?”

 

曲向川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故作轻松地回答一句,就别过头去失声哭了起来。

 

他初尝人生的挫败,便是在他最在意的人和事上。

 

一年后。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曲向川和大尖儿翻墙进了音乐学院的校门,摸着黑坐在某片草地上,用牙咬开两瓶燕京啤酒对瓶吹,像是要把过去十几年的荒唐全都在一个晚上抖露出来。

 

大尖儿知道,曲向川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大院儿里的人,巴掌大点的地方,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家喻户晓,更何况堂堂市立音乐学院副院长家里的八卦。

 

他和曲向川隔着不远,至少还在旁边。而当年一同在音像店里吹牛皮的少男少女们,也奔向了各行各业,留在这个行业里的人,不知从何时起,竟只剩下了他和曲向川两人。

 

大尖儿喝着啤酒,心里吐槽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说不出什么味道还让人头晕,他仰头将大半瓶灌了下去,全然一副不要嗓子的架势,他对曲向川说:“小川儿,也祝你,前途似锦!”

 

然后他看见曲向川眼眶红了,他闷声喝着这说不出滋味的啤酒,却仿佛停不下来一般。

 

曲向川问大尖儿:“喂!你还觉得我能当演奏家么?”

 

大尖儿却沉默了。

 

谁知道呢?

 

那时的苏沛岚已经无法从事任何长时间的教学工作了,他将平日里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构思理论文章,曲向川看过苏沛岚的手稿,准确地说其中有一部分是曲向川代笔的,在书房里,苏沛岚坐在太师椅上平铺直叙,而曲向川坐在书桌前斟酌词句。

 

停笔时曲向川问苏沛岚:“什么时候寄给出版社?”

 

苏沛岚思考了片刻,却说:“再等等吧。”

 

曲向川看到苏沛岚依旧坐在他那张太师椅上戴着老花镜安静地看书,满屋浓重的中药香气直冲天灵盖的时候,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无所不能的师父苏沛岚,变成了这个样子。帝都的秋冬之交,气候变换,苏沛岚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容易犯两腿骨缝疼的毛病。曲向川心里一软,像往常那样替他理了膝上的厚毛毯。

 

苏沛岚摘下老花镜,冰冷却无力的手握住了曲向川的手,脸色苍白地说道:“向川,我可能没有办法做你的专业老师了。”

 

曲向川手上的动作一滞,眼眶却先泛了红。尚未来得及否认,苏沛岚就示意他不必再说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对曲向川说:“你值得更好的。”

 

曲向川看着面前的苏沛岚,他的眼角开始下垂,细纹爬满了眼周,可自己到如今于专业却还未有半分建树。

 

“给我看看那些手稿吧。”苏沛岚对曲向川吩咐道。

 

他又一次戴上老花镜,细细从头翻到尾,午后的阳光洒在书房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茶香。其实曲向川是不喝茶的,他更喜欢咖啡,只不过他从来不在书房里喝咖啡,怕冲淡了这记忆里一成不变的满室茶香。

 

苏沛岚说:“你的字写的愈发好了。”

 

很快,市立音乐学院贴出了副院长苏沛岚沛因病提前退休的通告。而他本人,自那之后就每天在家写书看书,听听音乐养养花,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似乎比退休前还要好上一大截。

 

曲向川成日里奔波于课业和排练之间,要不就是为了大型比赛的名额埋头苦练,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对于还未最后敲定的专业老师,曲向川本人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总之他专业排名第一,有的是厉害的老师等着他。

 

他的生活乏善可陈,活得不像是大多同龄人,他们享受着大学美好的时光,于毕业后未来可以预见的职业方向不做过多思考。也不像是一同进入大学校园的大尖儿,除了维持中等偏上的成绩,再也不肯多花一分心思在专业上。


曲向川每天都想的是如何能够成为一个职业演奏家,如何能在帝都这样的地方置一处房产,如何照顾好父母,又如何安排妥当苏沛岚的晚年。他似乎觉得,在同龄人中,他是相对成熟的一类人。在旁人眼中,他家世不俗,又有名师点拨,却好像能从他的身上读出一些格格不入的生活里的烟火气。

 

他步履匆匆地穿过音乐厅,走向不远处的排练厅时,校园里的广播忽然通知他去教务处办公室。曲向川翻了个白眼,以为是系主任又要催他快点选定导师。

 

帝都的冬天一到刮风就冷到了骨子里,曲向川顶着风走到教务处的时候,双手已经是冻僵的状态了,他的鼻尖泛红,与屋内端坐着的四个衣着整齐的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位姓赵的老师先走过来,苏沛岚退休后,他作为现任管弦系主任,也是院长的热门候选人之一,他熟络得对曲向川打了个招呼说:“这是学校校纪调查组的几位同志,想找你询问几个问题,别紧张,实事求是就好。”

 

曲向川一脸疑问,点头答了一声是。

 

他刚刚坐下,就听见对面的人说:“我们负责调查市立音乐学院前任副院长苏沛岚违规使用职权一事。”

 

曲向川只觉当头一道惊雷。

 

“请问苏副院长是否对您提起过他在新西兰某大学担任教职的事?”其中一个人问。

 

“没有。”

 

“请问苏副院长是否曾在师生关系中对您有过体罚甚至是虐待性行为?”

 

“没有。”

 

负责问询的人在接到连续两个坚决的否定答案后变得很是不耐烦,话里带了告诫的意味:“您是本事件的关键性证人,您要为言论的真实性负责。”

 

 “我为我的言论负责。” 曲向川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对方的眼神锐利且沉稳,就像他接下来说的话一般,“也请诸位务必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曲向川走出办公室的一瞬间,脑海里的一根紧绷着的弦在一瞬间砰地一声断了。

 

他扶着走廊的栏杆俯瞰冬日阳光下的校园。校园里的人来来往往,修葺整齐的路四通八达,他却不知该向何处去。

 

曲向川本不是热衷于学生组织的人,他的生活里除却上课和排练,就是泡图书馆或者回家陪陪苏沛岚,一起浇浇花,时不时为“该给蟹爪兰听莫扎特还是门德尔松”绊上两句嘴。而他此时顶着帝都冬日里刀子般的风,不得不联系上过去的亲朋好友,以保全苏沛岚退休生活的安稳。

 

尽管他真的不确定他是否可以做到。

 

他四处碰壁,逢人就求,像是把大学四年要说的好话全在几天里透支得干干净净。他可以和一首高难度的曲子死磕,可以为了某一门专业课通宵不睡,可他却是第一次遇到即使他不眠不休也一筹莫展的事,仅一件事,就将他拖得身心俱疲,而他自己除却四处求人,就只剩下寥寥数字苍白的证言。

 

无形的压力像是无声而至的滔天巨浪,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已渐渐没过了他的头,而他只能奋不顾身地向高处一路狂奔。

 

周末的时候他抽空去探望了一下苏沛岚,他的师父一脸淡然地修订着书稿,仿佛一切如常。曲向川搬进了新修建的校舍,他看着这里的一切,十几年里都不曾有过什么变动,仿佛时间凝固了一般,而如今他却感受到了这里的陈旧。

 

苏沛岚吩咐曲向川跑了一壶茶,是算不得上品的六安瓜片。

 

“你这黑眼圈可是够重的。”苏沛岚缓缓开口道。

 

曲向川被茶杯里的热气熏了眼,他那哪是黑眼圈重,分明是苏沛岚看穿了他一脸颓废样子才故意提点了他一句。

 

只见曲向川顺势站起来走到苏沛岚身后,替他揉了揉肩膀,半撒娇半耍赖地说:“诶呀,我的好师父,最近考试有点多嘛。”

 

“行了,多大的人了。”苏沛岚佯装抱怨道,他转换了话题问曲向川:“怎么样,专业的导师选好了么?”

 

曲向川手上一顿,一时语塞。

 

苏沛岚一点也不意外,他接着说:“我替你联系了小赵,是个稳妥的人。”

 

曲向川的心漏跳一拍,他虽然在苏沛岚的事上一时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并不代表他就愚钝到连可能挑起事端的人是谁都想不通。

 

可如今,苏沛岚要自己认那个人做老师。

 

“不!”曲向川一口否认。

 

“我没有在和你商量。”苏沛岚的语气坚决,不留任何余地。

 

苏沛岚慢慢转身,扭头看着曲向川彷徨无措的脸,眼神里一片湿润,含着复杂的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你总要长大的。”

 

那一刻,曲向川意识到,他四处奔波,他四处碰壁,他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他更留不住一个苏沛岚。


曲向川拿着材料去找赵主任签字的时候,苏沛岚恰好也在,他们一坐一站——站着的人是苏沛岚。


“家里有人接我,下个月就出发。”曲向川进门时,苏沛岚刚好在说这一句。


“师父,您?”


曲向川话音未落,就被苏沛岚冷着脸直接打断道:“没规矩,你插什么话。”


苏沛岚嘴角又带了笑,对着赵主任客气道:“我精力有限,不比你们年轻人,”他指了指曲向川,“这么多年就这一个。”


“我这不成器的学生,就拜托你了。”


房间里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曲向川的身上,一冷一热——冷的是苏沛岚。他抿着嘴唇,故作淡定地向前走了两步到赵主任面前,看着他那一脸笑意,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随后,他对着赵主任深鞠一躬,脸上也带着相同的笑意:“赵教授,以后请多指点。”


自始至终,曲向川不曾看向苏沛岚的方向,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苏沛岚一个人去了新西兰,在曲向川成为了赵教授,又或者说赵副院长的学生之后。有关苏沛岚的一切就这样不了了之,而曲向川也没有能力替他辩白,终归是没有定论的事,即便有无心之人捕风捉影,他也不能矫枉过正。

 

除却两本书稿,苏沛岚没有给曲向川留下任何东西。就连书稿,都是因为学院要回收他的住房,才通知曲向川去收拾东西。

 

赵教授同他和和气气,不曾有半句批评责备,而曲向川叫了那位赵副院长三年的“赵教授”。

 

曲向川大三的那一年,辗转听闻苏沛岚回新西兰之后不久就过世了,又不是什么惊天秘闻,却人人都对他讳莫如深。

 

那天夜里,他跑到北海附近,烧了苏沛岚留给他的书稿。他一滴眼泪也没有落,却同苏沛岚说了近一夜的话,其间没叫过他一次“师父”。

 

火光映在他看不出悲喜的眼瞳里,摇曳着向上,偶尔迸发出零星火花。

 

理想仍温热,却难付之以歌。

 

自那之后,曲向川不再热衷于参加各类比赛,不再执着于各种五花八门的奖项。他借着苏沛岚一位朋友的关系开始在各大乐团里寻求演出机会,毕业的时候,没有选择继续出国深造,也没有成为儿时期望的演奏家,他进了帝都乃至全国最好的交响乐团,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小提琴手。

 

后来他做了乐团首席,随着乐团去过很多地方,也曾无数次停留在H市——那是苏沛岚的家乡。

 

他不知苏沛岚魂归何处,想着叶落归根,他大约会念着这里吧。

 

曲向川在大多圈里人眼中分外光鲜,而相反,人生漫漫,他年少的梦想如掌中流沙;人生海海,他想见的人却连一点痕迹都寻不见。

 

或许是“傻人有傻福”吧,大尖儿那样一个心里不藏事的人,最后留校做了声乐系教授,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

 

忽然有人拍了拍曲向川的肩,他才恍然自己是在市立音乐学院的校庆典礼上。已是中年人的大尖儿顺着曲向川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意识到他是看着苏老的照片恍了神,顺势揽着他的肩往别处走。

 

“许是您不愿见我吧。”曲向川这样想。

 

否则怎么会连一句分别的话,都如此吝惜于口。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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